淡泊名利“不逾矩不”
专访海派书画篆刻艺术大师
初冬时节，来到坐落于嘉定的韩天衡美术馆，市政协书画院顾问、海派书画篆刻艺术大师韩天衡一袭中装，安然在座，神态沉静。
在新中国艺术史上，韩先生的地位，毋庸讳言。他的篆刻奇崛、瑰丽、多姿；他的书法宽博、堂皇、雄浑；他的国画清奇、洁莹、恣肆；他的文章清新、思辨、深刻，他的收藏鉴赏精致、丰富、多彩；他的教育严谨、灵活、多样；他才人多艺，跨界越疆，五绝一通：有新理念，新技法，新风貌，堪称独具风神、自成一家，是当代中国艺林中的智者。
学艺生涯幸得多位前辈指教
韩天衡1940 年生于上海，他的父亲早年象牙生意做得很大，父亲喜欢文化，家里也有刻刀，韩天衡天性喜欢，6 岁时就开始刻图章。当时人小，不知道钢刀的厉害，有一次一刀刻下去，割下一块肉来，一下子喷出了很多血。韩天衡回忆："我感到血是不能白流的，血债要用血来还，所以一定要把刻印搞好。"
读书时，韩天衡偏科厉害，从小数理化一路红灯，无法按照志愿去读艺术院校，遂于1956 年进了工厂。1957 年，他就拿到每个月60 块钱的工资，可以买一些喜欢的玩艺：字画、印谱、字帖、石头、刻字刀，回到宿舍，就是写字、刻图章、画画，立志要成为艺术家。1959 年，韩天衡参加海军，分配到温州。他在部队兼做宣传工作，当年篆刻资料十分匮乏，书就更少。他主要得益于篆刻家方介堪和温州图书馆馆长梅冷生。部队每两个星期才放半天假，韩天衡从郊区的海军驻地，风尘仆仆地坐三十里路公交车到温州。先到博物馆找方介堪，人家说方先生开会去了，再找到开会的地方，拿出自己的图章和书法，让方介堪评点。韩天衡再到图书馆找梅冷生，梅先生从库房取出几本珍贵的印谱，说："这书是不能外借的，可以借给你，但是有一条，如果我写信给你，你连夜都要给我送回来。"韩天衡拿到印谱，回到军营里。人家中午休息，他在临摹，人家晚上去看电影，他还在临摹。他在温州待了四年，秦汉印就临摹了3000 方，打下了基本功。
韩天衡说，"在温州那几年我真的是很用心，经常做笔记写心得，特别是出海执行任务，休息的时候也没什么事情，海阔天空，就是思考艺术。我1980 年出版的第一本《中国篆刻艺术》的小册子，实际上初稿就是我在当海军时候的积累。我好穿越，常胡思乱想看那些渔民在瓯江上摇橹，觉得这摇橹里面很有学问，深了以后划不动，太浅又产生不了动力，我就从这里面体会到一种用刀的技巧，摇橹跟用刀的技巧是相通的。我当时就悟出了一条：真正的直线条是从曲里面来的，真正的曲线条是从直里面来的。直中曲，曲中直，深浅有致，调济入度，才是理想的线条。我总结的一些治印技巧，有很多都是从生活中观察得来的。"
1964 年，从温州调回到上海东海舰队总部后，韩天衡潜心篆刻，风格自成一家。他常说，他最感最幸运的事，就是在求艺途中，亲耳聆听过方介堪、谢稚柳、刘海粟、陆俨少、黄胄、李可染、程十发、高二适、陆维钊等大师的点化与教诲。韩天衡说："老先生们对我真的非常好。每位前辈给我一片布角，我就可以做成一件非常好的百衲衣。这个老先生给一点营养，那个老先生给一点营养，这些东西我消化了再发挥，化他为我，融会贯通，就可以生成自己的风貌。这些都是老先生给我的恩惠。"韩天衡将批评指教过他的前辈大师们归纳为慈母与严父两大类型："慈母洞察我的不足，但他担心直接指出短处会伤害你，便用委婉的方式让你自己去体会，方介堪、李可染、王个簃、沙孟海、陆俨少、程十发诸公便具有这般慈母情怀；严父型的前辈，则对学生的不足，一顿臭骂，恨不能举着棍子打，戈湘岚、谢稚柳、刘海粟、陆维钊诸公的良苦用心，在他们陆续离世之后，让我愈发怀念。"
从上世纪60 年代后期收学生至今，韩先生的入室弟子有300 多名。他感念前辈大师对他的无私教诲点拨，至今收徒不取分文。他对学生也要求他们首先要学会将批评当滋补品，清醒地消化批评，淘沙取金，必会受用无穷。即使对方批评得没道理，与其花时间辩解、反驳，不如自己埋首耕耘，他日以成果、用实力来说话。
推陈出新的本质是推新出新
除了印章，韩天衡在书法和绘画上也追求自己的风格。他的草书气势雄阔，风神洒脱，个性鲜明。首创的"草篆"在古典式篆书中大量使用了草书的表现手法，赋予篆书崭新的生命活力，更富于运动感和节律美。所作国画讲究笔墨意趣，由明清上溯宋元，复又渗入时代精神，体现出洁莹、清奇、恣肆的独特风神。最近美国的普利斯顿大学出版社刚推出了《中国绘画大师--- 韩天衡卷》的精美大画册在北美发行。
谈起对艺术创新的理解，韩天衡从"推陈出新"讲起。"推陈出新的本质是推新出新。"他认为，如果不学习优秀传统，艺术必定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但推陈的本质是出新。"学赵之谦、邓石如、吴昌硕，我们学的是旧吗？不是，这些都是他们当时创新、闪烁光芒的新东西。倒学得和人家一模一样，才是旧的。我们要推古人创造之新，出今日明日之新。"他提出，现在讲艺术要推陈出新，因为文学艺术跟科学技术不一样，科学技术不讲基因的继承性。科学技术的发展，新的必然替代、打倒现有的、陈旧的，且是摧枯拉朽无情地推翻更新，属于一飞冲天。文学艺术的规律则绝然不同，是讲推陈出新，不是革命，是革新，讲承前启后，讲四世同堂，讲一步一个脚印的渐进。后之出新者并不能遮盖前者的成就和声望，且历史上的那些大艺术家闪耀着永久不灭的光芒。这就是两者最根本的不同。
韩天衡始终重视中国的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在弘扬传统文化的同时做出创新。这份哲学辨证的睿智还体现在他开办艺术展览的主题——"不逾矩"这三字后，加上了一个"不"字。他认为: "不"并非是轻率狂妄的否定；"不"，是艺术前行的气概动能。循矩而又不囿于矩，在肯定中作智性的不屈不挠的否定，否定之否定，学有所成，才能在艺术上敢于越陈规，创新貌，推陈出新。
推陈出新也需要耐住寂寞，"攻艺不能以有小成而大快。"韩天衡说，艺术不单是"登泰山而小天下"，须知，此时也小了自己。"艺术难的不是登山，是登天。登山只要有耐力、有时间、有体魄，不出意外总能登顶。登天比登山何止是艰辛千万倍，求知和求新要有自己的方向和定力。"
专访中，韩天衡也谈到，他发现现在有的年轻人，受外来思潮影响太多，中国艺术夲谛是姓"中"，对民族的优秀传统多取虚无主义和否定主义，是不足取的，有害的。"创新的东西不仅是表象新，更是有内涵的新。艺术还要经得起历史的检验，今天全盘排斥传统而自以为全新的东西，很可能明天就会销声匿迹。因此他时常教导学生"不要今天拿起刻刀、画笔，明天就想成名，后天就想名扬天下。艺术要消化、吸收、演绎，有一个漫长且痛苦的过程。"
海派艺术应该重振雄风
韩天衡心怀公益，将一生钟爱，曾视"为伴侣、为挚友、为师长、为性命"的创作和古代艺术藏品共1136 件，图书一万多册捐给国家，陈列于韩天衡美术馆，供社会大众观赏。他又将国家奖励给他的2000 万元，捐献出来成立韩天衡艺术教育基金，不断支持文化艺术活动，并开办天衡艺术教育基地，为进一步推广传统艺术而出力。
来到韩天衡美术馆的观众，大多会惊讶于馆藏的丰富。三国曹魏纯金"关中侯印"、元代剔花漆杆毛笔、从唐至当代的绘画珍品……特别是历代名家200 多件书画珍品，有文征明、祝枝山、黄道周、张瑞图、倪元璐等墨迹，还有董其昌用明代宣德内府乌丝栏临写的《兰亭序》，堪称国宝级珍品。"我觉得捐给国家‘独乐变众乐’，这些作品也有了更好的归宿。"韩天衡说。
"艺术上的成功会带来名利，但它只是艺术的副产品。千万不可本末倒置，若为追逐名利，则会毁了艺术，毁了艺术工作者的本真。我这个人这辈子就是追求‘艺术’两个字，从来没考虑过为金钱而创作。"韩天衡常说，对艺术没有纯粹的心、满脑子想着名和利的人，成不了大气候，也成不了艺术家。
谈起对市政协书画院的寄望，韩天衡激动地说："海派书画篆刻艺术曾经辉煌地被称为"半壁江山"，众多名家都有全国性的声望，上海是艺术界人士心中当之无愧的南方中心，但现在，海派艺术似有式微，我们需要重振雄风。"韩天衡希望市政协书画院发挥自身作用，将更多海派艺术人才凝聚起来，多出精品，多做宣传，让上海在成为经济中心、金融中心的同时恢复文化中心城市的地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