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区美学:城市更新的底蕴
越来越多的人读懂了街道的美学,大街小弄深藏着这座城市的历史和心情。历史文化风貌保护,说到底是一种文化精神和价值的传承。这传承为上海向着未来腾飞,提供了充满历史感的坚实基础。
公园的“变迁”周力和汪烨是老同学,也是同一个街区的老邻居。对他们而言,复兴公园是一个充满童年回忆的地方。汪烨回忆:“小时候住得离这里比较近,小朋友们常常一起来玩。因为当时要门票,我们总是跟着人家窜进来,有时还会被发现,被拉出来。”
1965年,复兴公园建成了上海市首个 30 座的电动旋转木马。去复兴公园骑电马,成为上海孩子们最喜欢、最拉风的游乐项目。
周力说:“我记得第一次到复兴公园骑电马,可能是六七岁。一眼看到这个电马叹为观止。第一次骑了以后,觉得不过瘾。以后每次到复兴公园来玩,都要去骑电马。”
“当时的电马不像电视上看到的有一根杆子,我们那时是没有杆子的。有时候会滑下来、摔下来。家长看我们玩也蛮怕的,摔伤了怎么办?但我们小时候顽皮,觉得无所谓。”汪烨说。
茶余饭后逛公园,对现代人来说是稀松平常的事,公共绿地早已成为成熟街区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实,公园是西方文明的产物,在它进入中国前,中国只有皇家园林和私家园林,并不对外开放。
1868年,外滩建造了上海的第一座公园“公共花园”,也就是今天的黄浦公园。随后,上海开始出现许多欧美式公园,如具有英式牧场田园情调的兆丰公园和具有英式乡村自然风格的虹口娱乐场,充满法式风情的复兴公园也出现在这个时候。
上海市档案馆研究馆员马长林介绍,复兴公园最初是顾家宅的一个私人花园。大约1900年,法租界当局把它买下来作为兵营。1907年、1908年的时候,公董局决定把它开辟成一个公共花园。
今天的复兴公园,是附近居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散步、锻炼、聚会、嬉戏……然而,在复兴公园建成之初,它仅仅是中国土地上的外国公园,和上海人的生活没什么关系。
凡是看过电影《精武门》的人,一定会对李小龙在公园门口踢碎“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木牌的镜头记忆犹新。实际上,当时包括法国公园在内的所有西方公园,一概不允许中国人进入。方志敏在《可爱的中国》一文中这样描述道:
有几个穷朋友,邀我去游法国公园散散闷。一走到公园门口就看到一块刺目的牌子,牌子上写着“华人与狗不准进园”几个字。这几个字射入我的眼中时,全身突然一阵烧热,脸上都烧红了。这是我感觉着从来没有受过的耻辱!
马长林介绍,1927年、1928年,公共租界、法租界的董事会里都有华人董事,他们不断地提出要修改这个章程。在社会舆论和各方面压力下,租界当局看到这也是大势所趋,于是把原来不准华人入内的章程废除了。1928年6月1日,外滩、虹口、兆丰三个公园对华人开放。6月18日,法国公园,也就是后来的复兴公园对华人开放。上海市民只要花上一元钱,就可以到法国公园游玩,这里成为了马斯南路街区重要的公共空间。
“浓密的法国梧桐,很整齐的排列着,那一片大的草坪,就成了寡天的宿舍,母亲怀里抱着吸奶的婴儿,还有一两个较大的孩子伏在背上撒娇或者闹着要喝水,当爸爸的无可奈何的在一旁呵斥着。这一群市民们,似乎只有这一刻是比较自由的,至少可以说是轻松了一点。”(《新民晚报》1946 年8月7日)
作家郁达夫和他文艺圈的朋友们也是这里的常客,“有时,当月朗风清的晚间,我们特地乘电车去逛顾家宅公园,我们在绿茸茸的草地上,不着边际地漫谈起来。”(郁云:《郁达夫传》,福建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时至今日,当年的法国公园已经变成复兴公园,当年在公园假山后面谈恋爱的小情侣已经成了耄耋老人,但他们依然会到这里来散步,因为这里不仅有他们儿时的回忆,更是当下的生活。
“我们现在住在高密度的立体城市里,跟自然慢慢越来越脱离,与绿化慢慢越来越疏离,大家还是希望能够靠近公园,靠近生态。”中国科学院院士、同济大学教授郑时龄说。
上海图书馆研究馆员张伟说:“这里满足了当时对物质、文化的需求,比如说电影院、公园等等。上海是中国电影院最发达的一个城市,最多的阶段,常年保持在四十几家。高档的照相馆也是常年保持在四十几家,还有一系列的公共、文化设施。有了这些,这个地方才能称得上是一个比较完善的街区。”
淮海路的传奇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美国著名城市规划家简·雅各布斯认为“有组织的复杂性”是健康城市街道生活的关键。这位毕生致力于社区利益保护的女子,旗帜鲜明地反对“现代城市主义”,她认为包含了住宅、商业、娱乐、教育、卫生等多种功能的、富有人情味的街区,才是健康城市的基本单位。思南路街区从建成伊始,就是如简·雅各布斯所说的功能健全的街区,孩子就学可以到附近的震旦大学,也就是今天的上海交大医学院;就医问诊,则有不远处的广慈医院,也就是今天的瑞金医院;想看电影,可以去国泰大戏院;闲来无事,可以去法国公园,也就是复兴公园散散步;而最理想的购物之处,则非霞飞路,也就是淮海中路莫属。
居民许树建回忆:“人家说,外地人兜南京路,上海人兜淮海路,我们家亲戚来,我们全部带他到淮海路兜。淮海路怎么兜起呢?从重庆路一直兜到陕西路。当时也没有这么多钱,但是一定能吃一顿好的,比如说小笼包子,或者夏天吃一个堂吃的西瓜,那就表现我们很大的热情。”
“购物嘛,淮海路始终是最近的、最好的选择。比如说这里有妇女用品商店,全国土特产商店,包括长春、哈尔滨、老大昌,以及吃西餐的红房子等著名商店。”汪烨说。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当淮海中路还被唤作“霞飞路”的时候,这条长约4公里的马路就已经是外侨和华人心中最繁华、最有情趣的一条商业街。清晨,当晨曦透过法国梧桐茂密的枝叶洒向地面,“铛铛”的有轨电车驶上笔直宽阔的马路,临街而设的各色洋店铺渐次开门,包括高档服装店、化妆品店,以及咖啡吧、酒吧和西餐馆。其中,欧罗巴皮鞋公司是上海最早的皮鞋店之一,西比利亚皮货行是上海最大的俄侨商店。
上海市档案馆研究馆员马长林说:“这条街出名跟俄国侨民进入中国、进入上海密切相关。上世纪二十年代中期的时候,霞飞路上大概有一百家俄国侨民开的店。到三十年代据说有四五百家。所以当时这个街又称为‘东方的彼得堡’。”从国泰大戏院到国泰电影院,从培文公寓到上海妇女用品商店,从法租界公董局到中环广场,从法租界巡捕房到中国首个爱马仕之家,淮海中路始终是上海人心中逛街购物的不二之选。
1934年,黑婴发表在《良友》画报上的小说《当春天来到的时候》,字里行间都透露着霞飞路上值得炫耀的时尚元素。在巧克力陈列铺前遇见的19岁文艺女青年,眷恋着22层摩天大楼顶的阳光,去国泰看《华清春暖》,就连饿肚子也要到巴黎大戏院门口。
1950年,为纪念淮海战役,曾经的霞飞路有了今天的名字——淮海路。它依旧带着前卫的姿态走在潮流尖端。1987年,“露美”开业,这是沪上第一家专业美容厅;1993年,伊势丹开幕,这是沪上第一家外资中高档百货;1994 年,美美百货让上海人知道了什么是奢侈品。于是,当看到世界知名品牌纷纷在淮海路开启崭新的旗舰店,这是淮海路传奇的又一次开始。
观念的转变
中国科学院院士、同济大学教授郑时龄说:“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有一种指导思想,就是要新要改,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在这种情况下,就大量地拆,把它变成新的。但是我觉得,可能没有仔细地去思考,什么是新,为什么要新,为什么要变,变成什么。”
上世纪九十年代,上海开始进行大规模地旧城改造,一些富有特色、文化积淀深厚的历史风貌被破坏甚至消逝。为了加强保护,上海市政府陆续出台了一系列有关优秀历史建筑保护的法律、法规。从最初对单栋优秀建筑的保护,一直到对整个历史文化风貌区的保护。
郑时龄回忆:“以往保护的时候,往往某一个名人的故居要保护下来,周围就拆掉,没有一种环境和氛围。所以2002年,上海就考虑了用历史文化风貌区的概念来进行成片地保护,不仅保护了建筑的外观,还保存了历史的环境。”
上海图书馆研究馆员张伟表示,房子又不仅仅是房子,不只是砖块堆积起来的东西,实际上后面有人文精神。这种精神在,建筑才更加光彩熠熠,才更能够为大家所接受。从单栋的别墅、建筑物,过渡到今天整个小区,既是一种眼光的放大,一种进步,也是对社会历史客观现实的尊重。
2007年9月,上海市政府用法律法规的形式,永远保留了上海中心城区64条道路的历史风貌,道路红线永不拓宽,两侧的建筑风格、尺度保持原貌,这就是“64条永不拓宽的道路”。衡复历史文化风貌区的思南路、淮海中路、武康路、岳阳路等等,提篮桥风貌区的霍山路、惠民路,外滩风貌区的九江路、汉口路、福州路等等,都属于永不拓宽的道路。
上海城市规划展示馆总工程师翁文斌说:“我们十年以后回过头来看,从当初政府出台意见,到现在市民的主动地来关注关心,其实也代表着上海市民文化素养的提升,这也跟上海这么多年来经济、文化的发展密不可分。现在上海市民是越来越关注yb体育app官网城市历史文化遗产的传承。”2017年9月,上海城市规划展览馆举办了名为“符号上海——上海风貌保护道路文化之旅”的展览,以剪纸、照片、农民画等形式展示了64条永不拓宽的道路的底蕴和魅力。
“街道是连接城市和我们居所的物理空间,它就像血脉一样,对一个城市是必不可少的。”翁文斌说,“同时,街道也是我们传承城市的历史文化,感受城市精神活力的重要载体。我们往往到一个城市,需要了解它的整体形象,更多的还是需要走入街道,感受整个街区,包括它的物理空间和人文环境。通过这样的实地探寻,我们才有可能真正感受到这座城市的温度。”
武康路的更新
武康路上,一节名为《走进身边的老洋房》的户外课正在进行中。老师娓娓道来:“上海著名作家陈丹燕,她写的《上海的风花雪月》中,把这个地方叫爱情的阳台。”旁边的学员大多已年过半百,因为对上海老建筑、老街道的热爱,每周都聚在一起上课。
赵继竹是湖南路街道社区学校的老师,也是徐汇区特色课程《走进身边的老洋房》的创办人。每次上课前,赵老师都会拿着预先找好的资料实地考察并拍下照片,然后在课堂上结合自己的亲身体会,向学生们娓娓讲述。他说:“湖南街道很小很小的一块地方,它有770多栋老洋房,这在上海市是首屈一指的。了解之后,我喜欢上了,于是想开辟一个课程,让大家都来了解上海老洋房的建筑特色和它的人文历史故事。
学员陶云飞对建筑一直很有兴趣,以前工作学习都跟这个有关,所以就来参加这个课。加上从小生活在这里,因此对课程内容更加觉得亲切。
武康路,原名福开森路,始建于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后,成为上海花园住宅的代表性路段。这里道路不宽、梧桐丰茂,两侧的花园住宅和西式公寓风格多样。各个时期的名人居住其间,著名的电影演员孙道临住在路口的武康大楼里,民国总理唐绍仪被暗杀在路尾的西班牙式洋房中,而张爱玲的小说《色戒》中,乱世中用来偷情、落满了细尘的小公寓,也在这里。
岁月流转,武康路经过百余年的变迁,已显得陈旧沧桑。2007年,在64条永不拓宽的道路中,武康路被作为试点第一个进行了修复。武康路的修复规划做得非常细致,包括不同等级的保护建筑,以及每栋建筑目前存在的问题,违章搭建、设施破败、不合理使用等等,甚至对每一棵行道树都列出树冠的直径大小、位置和绿化的质量。
“因为武康路道路不是很长,特点比较明显,历史建筑面貌比较多元化,所以当时就先选择了武康路作为试点。”郑时龄说,“当时对所有的历史建筑都做了一个调查,到城市建设档案馆把图纸都查出来,对建筑的价值也都有合理的评估,进而进行设计。比方说开发武康庭,可以有一些空间让人能够留下来,增加一些竹篱笆,就是‘戗篱笆’。此外增加一些街头的广场,做了一些处理,改造还是比较成功的。”
如今,修复后的武康路已经恢复了昔日的清净、整洁、优雅。沿线优秀历史建筑共计14处,保留历史建筑37处。2011年,武康路入选文化部与国家文物局批准的第三届“中国历史文化名街”,成为上海的一张名片。
继武康路之后,其它永不拓宽的道路也纷纷开始了道路更新。或许只是简单的“微改造”,就让这些街道充满了人情味。岳阳路上,恢复起一段老上海特有的竹篱笆围墙,路旁加上几个供人休息的长凳,于细微之处感受城市的温度。
翁文斌说:“我们讲历史文脉的传承,讲城市风貌的保护,我觉得它不是一个简单固化的名词,它一定是随着城市的发展,需要我们不断地去反省、再认知。在这个过程中,全体市民才会理解和达到我们整体的观念、目标。大家目标一致,才有可能从对城市文化的一种自信,再提升到对保护城市历史文化的一种自觉。”
郑时龄认为,保护历史文化、发扬城市传统非常重要。这个传统还包括了精神、文化和历史的面貌,以及人们的价值取向。越是有丰厚的历史文化遗产的城市,它越有可能拥有更有辉煌的前景。
2017年的秋季,上海有29条马路“落叶不扫”,吸引了不少市民散步、驻足。而在徐汇区岳阳路上,有了落叶景观的全新打开方式——“爱”的落叶艺术装置展。
越来越多的人读懂了街道的美学,大街小弄深藏着这座城市的历史和心情。历史文化风貌保护,说到底是一种文化精神和价值的传承。这传承为上海向着未来腾飞,提供了充满历史感的坚实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