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华耀
yang huayao
借象达意 行其哀乐 —— 书法艺术之自然属性
世界上所有的文化艺术都是源于自然，是自然本质的提炼与升华，以至物我相融，天道合一，此乃所有艺术的最高境界。书法艺术当然也不例外，也是造化的产物，是自然的精华。
书法是一种抽象的艺术，即使用特有的书写工具——毛笔。通过笔墨关系中近乎神奇的点线与墨色的变化，创造出仪态万千而又不离法度的艺术作品。此乃中国传统艺术的最高象征，它与美术、雕塑、音乐、舞蹈等艺术一样是对客观事物中蕴涵的美的高度概括与抽象，同时又是书法家内在情感与感受的抒发，借象达意，“行其哀乐”。艺术形式的美正在于此。书法艺术的点、线、结构极具抽象意味与美的形式，但是否可以说书法艺术是不借助外物形象为媒介而直接表达人的心灵的艺术式样呢？非也！虽然，书法不可能像绘画那样有效利用光、色、透视构成深度量感。我们在书写过程中似乎仅以文字为依据，在文字的点画、结构里挥洒，由此，书法似乎成了一种摆脱外在物象限制的无限开放的自由存在。然而书法不是无根据的抽象，书道是人与自然结合的成果，其艺术性与自然性是密不可分的。书法艺术的真正魅力就在于达到一种天人合一的美学境界。书家在进行书法艺术创作时，也是在传达一种对自然（包括人生、历史）的深刻体验，人们通过源于自然，表现自然的不断的双向努力，才建立其书法艺术的完整形象。
其实，书法以文字为基础，取文字之形义，而文字之形义皆源于自然，自然乃万物之本。从人的角度来看，又可分为外在自然，即“物”，以及内在自然（指人的主观情感，个人素质，修养，个性等），即我。书法艺术的自然性是“物”“我”相融的高度统一。从传统中的伏羲作八卦，仓颉造书契始，汉字即以象形为主要特征。《说文解字》中说伏羲“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视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而作八卦。唐人张怀瓘说：“颉...... 仰观奎星圆曲之势，俯察龟文鸟迹之象，博采众美，合而为字。”。可见，字的初创是建立在对自然物象的把握和理解基础之上的，这样以文字为基础的书法就是和自然物象密不可分了。以后又逐渐形成汉字的组成方法：象形、指事、形声、会意、假借、转注，合称“六书”。都可以说是与自然万物的形与义不可分的。尤其是象形、指事、形声所造之字可以说都代表着实物，直接描摹实物之形，形象性特点极为鲜明。正如《说文》云：“仓颉之初作书，盖以类象形，故谓之文...... 象形者，画成其物，随体洁浊，日月是也”。再从甲骨文和金文来看，我们可见到大量绘画性的文字。我们现在用的文字是由纯图画期到图画佐文字期再到纯文字期，这样自然发展的，具有不断简化的过程。其形象性特点也就在不断减弱，但文字的自然属性是不变的。这一过程中抽象的形式因素越来越强。这可以说自然是书法艺术的根本属性，而书法则是自然最美妙的体现。书法以抽象的线条来表达自然的意趣，而抽象的线条又与文字的造型是一体的，故张怀瓘云：“善学者万学之于造化，异类而求之，固不取乎及本，而各逞其自然。”即明确指出，任何字体，不管它如何变化，都是师于造化，源于自然。
作为艺术，书法有自身可循的自然法则，用笔、结体、章法、神采、意趣皆有法可依，无法之书不为书法。用笔有中锋、侧峰，藏峰、方圆、轻重、徐疾等之分。皆运用单纯的点画而成其变化，形成独特的形式美感来表现丰富的内心情感，达到“神与物游”。而用笔之妙，亦本乎自然之态。东汉蔡邕，作《笔论》云：“为书之体，须入其形，若坐若行，若飞若动，若往若来，若卧若起，若愁若喜，若虫食木叶，若利剑长戈，若长弓硬矢，若水火若云雾，若日月，纵横有可象者，方得谓之书矣”。笔法与物象的变化相应，书法艺术才如同自然万物一样情趣盎然，一笔一划皆有象外之象，才能创造出无比的意境之美。所谓“纵横有可象者”，即用笔要讲笔势，随僧智永的“永”字八法中，点不称点，叫侧，如鸟翻然侧下。横不称横，称勒，即牵缰勒马，说的都是势。“永”字八法实具代表性，每一笔皆有自然之势。所谓“屋漏痕”，“折釵股”，“行云流水”等语，皆喻为自然之势。宋人姜白石则有字之眉目顾盼，手足伸缩之说。笔画的形态多端，反映着生命的运动。这种翩翩自得，万象丛生之状。就是我们书法艺术所孜孜追求的自然之美。《别传》论王羲之之书说：“千变万化得之神助，自非造化发灵，岂能登峰造极，其所措意，皆自然万象，无以加也。”没有自然就没有了书法千变万化的源泉和能量。
汉字有体，皆有点画组合而成，点画为实，空白为虚，虚实相生，互为一体，所谓计白当黑，是说，空白处同样是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有人说，字是书家美丽的建筑物，这是书法结体的美妙之喻，欧阳询结字三十六法说，字之“粘合”就像和风吹林，偃草扇树，枝条顺气，转相比附，字之朝揖，如百物之状，活动圆备，各各自足众美具也。自然之状与字之结构一脉呼应，点画的连贯穿插合乎自然之理，以自然之气，而造书法艺术之妙。点画因字、因势，因承前，因启后而各生其形，各尽其态。此即字之结体、天机自然之总则。
书之成篇须讲章法，章法即布局，是字与字之间组合，须从整体上来谋篇布局的。明解缙说：“上字之于下字，左行之于右行，横斜疏密，各有攸当，上下连延，左右顾瞩，八面四方，有如布阵；纷纷纭纭，乱而不乱，混混沌沌，形圆而不可破”，这是一种布局安排的功夫，须使整篇合情合理，具大和统一之美。于自然中体势相生，变化中求统一，统一中又有变化，天地造化均合此理。章法之章，讲知白守黑，讲神完气足，以心一笔，推一字，再推之数字，数行，数十行，皆自然成行，自然成篇，以追求整体的和谐统一，气脉相连。
神采与意趣，是书法艺术的魅力所在。字无神采，如染疾之躯，目光呆滞，精神萎靡，毫无生机活力可言。唐太宗《指意》云：“夫字以神为精魄，神若不知，则字无态度也。”书法艺术的标准，以神为主，神采为上，有神采即有意趣。而神采意趣还须发乎书家的“内在自然”即书家的心性、修养、情绪，表现出书法艺术的个性。惟此，书法艺术才拥有自身独特的价值。古代大家作书，喜怒哀乐，清合淡雅，一寓于书。张旭作书，必以本性气质感情为本，可谓深得内在自然与外在自然之妙也。书法的个性与风格，也体现于书家的内在自然，是书家“内美”的流露。《兰亭序》神采飞扬，意趣无穷。《祭侄稿》如火如荼，情真意切，皆是发于书家内在的自然，是真情的流泻。只有这种内心的体验，进入自我独立的自然境界，书法才能发乎本性，流美溢彩。
书法艺术是美的，美在它的博大精深，美在它无限美妙的意境，美在它如风云般的无穷无尽的变化，美在它的与人类同起同伏的情感共鸣。而这一切都源于一法——自然大法，自然大法神奇万端，笼罩宇宙一切。书法艺术毫无例外的源于其中。而书家自身的体验，感悟，涵养与情感也同样列在其中。所谓师从造化，道法自然，便是所有书家毕生遵循的准则。也是由此通向“天道合一”“心性通神”最高境界的必由之路。